黑板被擦的很幹凈，老王親自拿了一塊新的抹布，接了一臉盆水，認認真真地，將那些倒計時，那些課表，那些總是擦不幹凈的一團一團的白色，終於被一塊濕布全部抹掉。老王背對著他們擦黑板，大家擡頭看著他，他動作很慢，仔仔細細地將黑板擦了一遍，轉過頭來罵他們：“看我幹嘛？看書！看題！”

語畢，將抹布丟進臉盆裏，老王照例坐在講臺桌後頭，頗有些感慨：“我這一年一年的，總是坐在這兒，把一批又一批的學生給送走。你們再看看書，我再看看你們。”

夕嵐幾乎把頭埋在自己整理的生物筆記裏，那些A3白紙上整整齊齊地謄寫著知識點、畫著詳圖，她現在有點不想再看數學了，也許睡前會翻一翻錯題本，也許不會，到了臨考前一天，她也什麽都不怕了。

倒不如說，能做的都做了，現在怕也來不及。

“今天下午返校，是給你們發準考證，一定要收好，千萬別丟了。晚上回去以後早點睡，咱們學校是考點，按時到學校來，不要緊張，都不要緊張，王老師帶過這麽多學生，你們是最努力、最優秀的，我都看在眼裏。都能考好的，你們什麽都會的。”老王扯著嗓子講話，中氣十足，大概是不習慣溫柔地與學生對話吧，講到後來，也是語帶哽咽，說半句、緩一緩，頭一次改變他那恩威並施的談話方針，鼓勵每一位學生。

夕嵐被眼眶突然湧上的熱意嚇了一跳，看見前排已經有幾個女生在擦眼淚，自己低下頭，默默地拿一張抽紙，也輕輕地將眼淚拭去。

“高考用心考，考完好好玩。8號晚上咱們班級畢業聚餐，誰都不許不來！”老王和以往一樣，用米尺敲著桌子，語氣自然得仿佛在開一場再普通不過的班會。

他沈默了一會兒，不耐煩似的揮揮手：“好啦，都別看書了，走吧，拿好準考證，都回家吧。”

夕嵐桌肚裏那些總也理不完的卷子們都被她搬走了，水杯也好，教科書也好，前兩天放假，全部打包帶回了家，桌子上空落落的，沒有她留下的一星半點痕跡。

“那麽，我先走了。”林頌旸率先和他們道別，今天他不和王知硯一起回家，有司機接他回去。

夕嵐也笑著和他揮手，頌旸成績那麽好，一定沒問題的。

“你要不要來我家睡。”知墨與夕嵐背著雙肩包、手拉著手，從教學樓往校門口走。這條路，她們閉著眼睛都知道在哪兒拐彎、哪兒有窨井蓋，早已無比熟悉，總覺得走來走去、走不到頭，到了今天，才發現再走一次的機會，一只手都數的過來。

王知硯雙手插兜，單肩背包，不近不遠地在後頭跟著，跟兩個姑娘留出說悄悄話的空間。

夕嵐有些莫名：“明天高考啊！去你家睡作甚？”

“你弟弟不是鬧騰麽，今天來我家睡得安穩點。”知墨勸她，“我家送兩個孩子高考也是送，送三個孩子高考也是送，反正都在咱學校考嘛。”

“沒事的，小孩子睡得早，再說今天晚上，也覆習不進去了。”夕嵐婉拒，“我明天能按時到考場的。”

她感激知墨的貼心，小朋友鬧歸鬧，都到了臨考前一天，也不必特地去改變生活環境。高三這一年，在父親的叮囑下，被年輕的後媽餵了不少燕窩、阿膠，夕嵐都胖了幾斤。人家和她非親非故，為她做這些，她覺得很是過意不去。

想到自己馬上就要離開這裏，他們能有一個正常的三口之家，她也能離開這個壓抑她許久的環境，夕嵐甚至有一些期待高考。

“那麽我們先走了。再見，要加油啊。”王知硯生怕兩個姑娘告別到哭，不好收場，索性拎著王知墨的衣領，將她往自己家的車邊拖去。知墨用力和她揮手，夕嵐就笑，自然地和她說再見。

家裏意外地很安靜。

她那位後母從廚房迎出來，笑著說：“我把我兒子送到我爸媽家去了，等你考完再接回來，高考天大的事，他在也太吵了些——你爸爸把今天晚上的應酬推了，一會兒回來吃飯，我先做飯去。”

“哎。”夕嵐應道。

她和父親的新妻，是沒有話好講的。晚飯席間，父親的妻子與他談笑，說家裏有個高考的考生，自己現在也緊張得不行，覺得很是恍惚。

如果她的親生母親還活著，也會這樣自然地與她的父親談笑嗎？也會為她要參加高考而感到緊張嗎？

夕嵐在學校，大抵都是十一點多睡的，今天也沒有刻意早睡，又過了一遍錯題，鞏固一下知識點，洗了個熱水澡，調好鬧鐘，合上眼睛。

她以為自己會想很多事，會緊張得睡不著。

她想到母親，又想到樊祁，想到他問自己“你還好嗎”，現在大概能說一句“還不錯”吧。

一夜無夢。

一覺醒來，她成了家裏最不緊張的那個。

後母給她端早餐時手都在抖，說特意買了小籠包，也煮了餛飩，和餃子，喜歡哪個就吃哪個，問她該帶的東西都帶齊了嗎？準考證呢？手機幹脆留在家裏吧。哎呀，多吃點呀，別在考場裏餓了！

父親在家裏來回踱步，一言不發，步履匆匆地下樓取車。

夕嵐免不了有一點小緊張，心態卻很平和，為了高考，她什麽都舍棄了，自然想要好好考出點名堂來。

父親開車送她到市立二中門口，已經擠了不少家長，夕嵐怕耽誤父親上班，想說聲“再見”就走，父親卻特意停了車、送她到不能再送的地方，才拍拍她的肩膀，很克制地說了一聲“你不要緊張，正常發揮就好”。

“我知道。”夕嵐應聲。

她和父親實在缺乏溝通，此時互相說不出什麽煽情的話。

“爸爸相信你。”父親突兀地補上一句。

“我知道。”夕嵐只能這麽說。

她就這樣邁步進入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學校，她的高中，她的高考考點。

走了十幾步再回頭看，父親還在原地，殷殷地看著她的背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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